在我还是一个人的时候，我是说，那个时候的我头上还留着一种叫头发的东西，它一直长到我的腰。那个时候的我的确有如假包换的腰，而且人人都说它很漂亮。那个时候的我是个奇怪的家伙，眼睛里面很容易就流出水来，永远会为某种原因我现在已经遗忘的原因感到忧愁。那个时候的我既不生活在天空中，也不会游泳，我就活在陆地上，用两条腿走来走去，从我母亲温暖的子宫中走出来，然后在这个世界上忧伤地行走，最后走进了坟墓，它是上帝硕大的子宫。
上帝问我来世想做什么，我想想说就做一条鱼吧，没有头发，不会闭上双眼，所以也不会哭泣。上帝看看我浓密的头发说真可惜，可是你知道上帝是仁慈并且万能的，所以我如愿以偿地在另一个生命里成为了一条鱼，生活在一片蓝色的海洋里，没有头发，有鼓起的双眼，有光滑的鳞片，没有可爱的腰部，没有细长的双腿，我开始了我游来游去的新生活，并且有自以为是的快乐。
海洋是很美的。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它甚至比你能想象到的最蓝的蓝色还要蓝。那里有一些透明的珊瑚，发出水晶一样的光泽；有一些寂寞的贝壳，在悄悄地孕育自己的孩子--珍珠；海底也有花，不过只有人鱼才能拥有它们，人鱼是海底最骄傲的孩子，她们几乎不搭理别的鱼，因为她们都有长到腰部的、茂密的头发以及长长的、可以颤动的眼睫毛。只有最美丽的一只人鱼除外，她是个温和的孩子，总是送给我她花园里的一种红色的、像太阳一样的小花，她还说我有人类一样美丽的额头，所以我应该拥有美丽的头发。后来她长大了，常常浮到水面去看真正的太阳；再后来她变得忧伤、孤僻，总是一个人呆在她的花园里发呆；后来的后来她消失了，海底流传着各种各样关于她的传说，有的说她用自己的声音换了人类的双腿，成为了陆地上最美丽的姑娘，然后嫁给了一个王子；有的说她隐居在海底的某个隐秘的地方，和一尊洁白的大理石像生活在一起；有种可怕的说法说她在某个日出的时候变成了海面上升腾的泡沫，并且没有获得一个不死的灵魂。不管怎么样，那条美丽并且善良的人鱼，就和她温柔的声音以及太阳一样的小花一样永远的从这片海洋里消失了，让人怀念，然而只有怀念。
人鱼消失以后我忽然觉得那个海底很阴冷，所以我常常游到水面去。我喜欢在清晨与黄昏的时候上去，因为那个时候的海面温度很适合。我最常去的是一个小岛附近的海面,远远望去，那里是一片很大的树林，是海底没有的、纯粹的绿色。在下雨之后的黄昏，即使在很远的地方，我也可以闻到树叶的香味。海洋是没有味道的，因为海水淹没了一切。当然，我最常看见的还是日出与日落。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太阳从升起到落下的过程，所以我总是觉得太阳一直在距离海面很近的地方，好几次我甚至觉得我的尾巴已经触摸到了它，我跳起来，划出一条尽可能完美的弧线，可是永远只差那么一点点的距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那是我最喜欢的游戏。
我喜欢去那里的原因其实是因为在那个白色的沙滩上，我常常看见一对情侣。距离太远了，我看不清楚他们的样子。他们总是躺在那里，看上去不是很快乐。有时候他们也手牵着手在沙滩上拾贝壳。曾经有好多次我从海底带来最美丽的贝壳，然后送到沙滩上，我喜欢看着那个女孩笑出来的样子。有一次我用了很多时间，说服一只贝壳给了我一颗珍珠，那是一颗蓝色的珍珠，是眼泪的形状，我吻了吻它，然后期待它会给那对情侣带来某种祝福。那个女孩捡到它的时候果然笑了起来，从很远的地方，我看到她花一样的笑容。我沉到海底，感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快乐。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永远这样从遥远的地方看着他们，直到白发苍苍。可是没有多久，有一天我在海底漫无目的散步的时候，看见了那个女孩。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的看见她，原来她长得并不是十分美丽，海水浸泡得她的皮肤一片苍白，可是她唇边有个小小的微笑，像个轻轻的吻一样挂在那里。
我努力地把她运到了我曾经说过的那条消失的人鱼的花园里去。那里曾经长满了一种红色的、像太阳一样的小花，可是现在它一片荒芜。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女孩会喜欢这里。她愿意在这里，没有人打扰她和她的爱情。
在我离开她的时候，我忽然看见她脖子上挂着一颗珍珠，是的，就是那颗蓝色的、眼泪一样的珍珠。我还看见上面我留下的祝福，虽然它显得软弱无力。
那个贝壳在听完我的故事后，终于答应再给我一颗珍珠，也是蓝色的、眼泪形状。我让海浪把它带到沙滩上。在远远的地方，我看见那个男孩弯下腰把它拾起来，然后吻了吻它。
我慢慢、慢慢地从海面游到海底，我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感觉到海水是怎么慢慢、慢慢从温暖直到冰凉。
有一天我忽然厌倦了我生活的那片海洋，所以我开始了晃晃悠悠的流浪。流浪是那么寂寞，在每一次听到汽笛的时候，我就浮出水面，看着轮船驶过。有时候轮船上是很热闹的，那样的话我就把耳朵贴在船底，听他们唱歌的声音。在运气好的时候，我还能在夜里看见他们跳舞。有一次我看见一个美丽的姑娘，踮着脚尖在地毯上跳舞，她跳得那么轻盈，仿佛是鱼儿在水里摆动尾巴一样，那样的舞蹈似乎不属于人间。我惊异地发现，那个姑娘长得很像我说过的那条人鱼。我宁愿相信那就是她，我宁愿相信她在人间过着一种快乐的生活。
有一次我游过一个港湾，那里停着一艘很大的轮船。那个时候的我觉得流浪得很累，所以我想暂时停下来。然后我认识了甲板上的一只猫，它的眼睛是蓝色的，总是让我想起那颗蓝色的珍珠。我们彼此都听不懂对方的话，可是这并不妨碍我们的交流。我发现我渐渐爱上了这个小小的港湾，仿佛在这里我可以永远中止我寂寞的流浪。
甲板上的很多人都知道那只猫每天和我用一种无关语言的方式交流，他们嘲笑它，他们说我应该仅仅是一顿美味佳肴。然后我看见它的眼睛越来越忧伤，越来越沉默，于是我们就这么整天整天地呆着，它在甲板上，我在海里。海水的颜色慢慢、慢慢地变浅，据说是因为冬天来了。
那艘轮船终于开走了，在一个很冷的清晨，我看着它的帆悄悄地从海的边际上消失，我努力想最后一次看清我有着蓝色眼睛的猫的样子，可是它没有回头。带着我被诅咒的爱情。
我再一次沉下海底的时候，看见一蓬水草，长得很美。我觉得它很面熟，然后我想起来在我还是一个人的时候，它是我美丽的头发，每天在我的腰上荡来荡去。
我微笑着走进它，当它把我越缠越紧的时候，我记起了我曾经遗忘的忧愁的原因。
在我停止呼吸的一刹那，我终于流下了一滴眼泪，以前我以为鱼是不会有眼泪的，可是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原来海水可以淹没一切，可是它不能淹没一滴透明的、叫做忧伤的眼泪。
对了，在眼泪中我模模糊糊看见一个男孩的影子。在我还是一个人的时候，他是我所有忧伤的来源。
又看见你了，上帝说。
是啊，又看见我了。
这次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变成海面升腾的泡沫，但是我要一个不死的灵魂。
为什么呢，上帝问我。
因为我想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折射出我的爱情彩色的影子。我笑着回答。我知道上帝是仁慈并且万能的，所以我相信他会给我一个这样的生命：渺小、然而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