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合唱
刘萌真是精神! 一身迷彩军装穿在他身上那么板正——肩章被宽肩膀撑展开,皮带紧束腰身,裤管溜直地贴着长腿,就那双白球鞋瞅着扎眼,没个军人样。
刘萌身板好,穿啥都像样,有些人就没这好运气。比如田园,简直是个笑话。他穿军装,上身松,下身垮,手含羞带怯地缩在袖子里,死活不愿探出“闺房”一步。110几个看着他这小样儿,乐得不行,尤其志远都快笑抽了。逮个机会,扯住他的袖口,可劲儿地埋汰。
“我说老疙瘩,你这演汉奸、叛徒,还是打入我军内部的特务哪,这身儿衣服,你打哪个土匪窝里偷来的,还不赶快还回去。”
田园使劲把袖子往回拽:“志远大哥,你饶了我吧,我坦白,我从宽行不行,这衣服我是从你爸哪儿偷来的,下礼拜我一定物归原主。”
“这小子不要命了。”董冬,110寝的另一位成员说道。
“有种。”刘萌点点头。
“有种死得快。”志远伸手去搂田园的脑袋。
“别闹了!!!”
教官一声令下,田园赶紧挽起了袖口,用腰带把褶子都勒到一块,囊咕叽地挺直身子,和大家站到一块。
刘萌他们在田径场上军训。四周别说楼房,一棵树都没有,就一圈看台隔得老远。跑道上的莘莘学子们被火辣的太阳行上一个多点的注目礼,都快被烤蔫了。女生中体弱的,顶不住,向教官告假休息,但多数都能坚持,男生更是没一个服软的。
唯独一个特殊。
“教官,我不行了!!!”众人中一个小个儿把胳膊举得老高,向教官招呼。
教官都不用瞅,就知道是谁囔囔。皱着眉,把脸扭过来。“你又咋了。”
“我、我好像中暑了。”田园晃晃身子,有点站不稳的样子。
打从见着田园第一眼,教官——这位年轻的军人——就认定了,田园这小子一身窝窝囊囊的军装下没包块硬骨头。 他斜眼瞥着田园,哼出一声,脸上带着嘲弄:“中暑?我看你刚才活蹦乱跳的。”
“真的,我都发烧了。”
“是吗,多少度,我看看。”
田园往前凑,教官一掌捂在他贝隆儿上,用力往后一推,大声命令:“归队!”田园连退几步,扎进队伍里,还有工夫对着刘萌伸舌头,做鬼脸。教官在他身后又轻补一脚,正踢在他屁股上。借着劲儿,他就想往队伍后排钻。
“病那么重,别回去了,来,雨哲往后窜,腾地方让他把头!”
雨哲此时两眼直勾勾瞅着地面,压根没听到。教官又喊一声,他还没反应。
教官生平头一次碰着这么艮的。第一天军训,雨哲就把教官震住了。别人转圈都顺时针,他非逆时针;踢正步,踢着踢着就顺了拐。任凭你咋纠正,就是别不过来,气的教官让别人都歇着,就留他一人单练。雨哲一点怨言没有,由着教官磋磨他,等跟大家一起时,他还是逆着转,顺着拐。反反复复几次,教官也纳闷,要不是成心,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咋就这么笨,踢个腿,走个步都不会?可从他眼神里又看不出一丝戏弄,教官最后信了邪,由他去了。
今天,教官也不跟他废话,一把将他往后拽。他像根木头似的,退到后面,空出的位置由田园补上。
田园打头,自觉威风,头晕也好了大半。仰脖儿瞅了一下身旁的临时班长曲健军,见他站得溜直,就捅他腰眼,随后赶紧扭头,装没事。等估摸着没了危险,再回头,正瞅见健军低头冲自个儿微笑,理直气壮回上一句:“显你个高啊,电线杆子一根。”
后面有人来了一句:“别小看咱家田园啊,浓缩的都是精华。”
“这精华是不是缩大劲儿了!”
田园回头瞪了志远一眼。教官在一旁也跟着大家一块乐,但又行思这样军纪松散太不像话,吼了两嗓子:“别笑了,说你们哪!干啥这是,一个个的,有个军人样!!都给我站好了,再有嘻里马哈的,我罚他跑10圈。”
大家立马消停了,抖擞精神,站成横平竖直的队列,听着教官的口号,前进后退,左转右突,秩序井然。
教官用嬉皮笑脸表达他的满意,探个脑袋,把一条皮带折握在手中,一个口令,挥舞一下,好像在指挥千军万马。
“‘爷’二‘爷’,‘爷’二‘爷’,立定!”面对大家又是一鞭子,“我这一扫,一大片就都倒下了。向右看齐!!”
小战士们以右侧为基准,碎步蹭到了一起。听口令,就地蹲下。军人的蹲,一条腿弯着,脚尖着地,脚跟踮起托着屁股,另一条腿支着胳膊,很累人。学生们换着腿,有的膝盖顶地,改成了跪姿。咬牙坚持一会,又获准盘腿坐在地上。
那边一班也休息了,唱起军歌,一曲结束,刘萌他们也要声音嘹亮,跟他们对歌。
你唱“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我对“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喽,微山湖上静悄悄。”
你又唱“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我又对“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
最终,两边合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嘹亮。”声音响彻操场,振奋人心。
唱完了,也歇够了,起来接着练。直练到太阳往看台后面藏,教官解散命令发出。刚才还训练有素的小子弟兵,立马成了一群乌合之众。原本整齐的队伍瞬间瓦解,大家三五成群,杂乱无章地往食堂涌去。
刘萌所在的二班,将近40个学生,男生只有10来个,凑成两伙,前后结伴。大家走得快,有落队的,刘萌回头等他们跟上,只见同学一个叫霍韧达,隔着衣架子练起了正步,他身后离了老远,雨哲独自低头走着。
一块到了食堂,满眼都是翠绿和迷彩绿。田园眼尖,抢个座先占着,把自己的饭卡交给志远,让他代打。等他端着菜回来,伸手向他要,却没了。饭卡里的几十元钱是田园的命根,急着细问,志远说给了雨哲。田园心里咯噔一下,好悬没背过气去。
“你疯了,给他!!!”
“我没疯啊,是那小子疯了,饭卡明明没钱还往上插,弄得机器一个劲地报警,滴滴滴的,我问他要吃啥,帮他打点,他也不吱个声,干脆饭卡给他,他愿打啥打啥去,不跟他废这劲儿了。”
“那你干嘛不给你的!”田园眼瞅着要哭了。
“这不没注意,给错了吗,看你这小气劲儿,得了,拿我饭卡先用着。”
刚把饭卡往田园面前一递,他就饿虎扑食似的抢过去,嘴里还念叨:“饭卡要是丢了,你得负责赔我。”
“你饭卡还能丢,上面学校、系别、年级、班级、出生年月日,连我手机号码你都留了,写的跟个寻人启事似的,谁捡着不麻溜还你啊。”
“少罗嗦!告诉你光赔个饭卡不能弥补我精神上的创伤。”
“你想咋的。”
“电话拿来。”
“干啥?”
“给家打电话,干啥。”
志远居然痛快地给了他。
“哎呀,给我了,”田园自个儿都没想到,“大方啊,等我打完了,再给美国白宫打个跨洋长途。”
“你给外星人打电话,接你回去,我都不在乎。”
田园还没从丢失饭卡的伤痛中走出来,决定打电话时多聊几分钟,把损失找回来。但很不幸,拨通之后,只听到两声蜂鸣,手机就电量不足,自动关机了。
“衰啊。”志远笑得开心。
“这不是天灾,是人祸,你故意的!”田园不信自己时运不济,“备用电池哪?”
“寝室哪。”
“我回寝。”
“你找不着。”
“你跟我一块去。”
“我直接回系里。”
“就差这两步路了!?”
“最近腰腿疼,走不动道啊。”
“你待怎样?”田园突然觉得形势逆转。
“打车送我吧。”志远向后一仰,躺在了椅子上。
“你爱回不回!没手机我有IC,你移动的就了不起了,我固话照打不误,还免月租哪。二哥,陪我去体育馆,我打完借你打。”
“行。”
“你……想往哪打?”刘萌答应得太痛快,田园怀疑他图谋不轨。
“家里。”
一听是市话,田园放了心。吃完饭,和刘萌溜达着到了体育馆,见门前排了两溜长队,都是等着打电话的。田园向前紧走两步,寻摸有没有熟人,能夹个塞。走到最前面,正瞅见雨哲在打电话。回头赶紧招呼刘萌一声,再凑到雨哲跟前,跟他说打完话筒别撂下,直接给自己。但雨哲目光钉在墙上,眉头皱起,眉间裂缝从额头一直纵深到了鼻根,嘴贴着话筒,也不出声。
后面排队的同学早已不耐烦,催着雨哲,却还没个动静。田园想拉他一把,看看他是死是活,指尖还没沾到衣服,他突然话筒一挂,急转身,走了。后面的同学紧着上前一步,站住位置,把IC卡伸进插口,念叨一句:“光杵着也不吱个声,这人有病啊!”
田园站在原地,看着雨哲离去的背影,张着嘴发愣。刘萌瞅瞅身后排队的长龙,要走。他叹了口气,跟着往回返。
路上,他忍不住开口说道:“雨哲这小子有病啊!”
“我看他挺正常的。”
“啥你都正常,他那德行,你也说正常?白天,我跟他说三句话,他不一定回上一句,晚上不睡觉,就瞪个大眼珠子,都能把人瞪毛咕了,瘆不瘆人?”
“至于吗。”
“你是不在他对面睡啊,你不知道,正脸看他,他活脱脱就一贞子,再看他背脸,他就像……”
“像啥?”
“就像贞子的背脸。”
“贞子头发有这么短吗。”刘萌忍不住笑道。
“甭管像啥,成天被他两只猫头鹰眼睛盯着,我后脊梁都凉飕飕的,头皮都发麻,晚上尽做恶梦。”
“你睡上铺,不瞅他不就完了。”
“哼,你当我不想啊,可志远这有洁癖的男人,嫌下铺埋汰,挑个上铺,没人坐他床,又干净又得劲,让他下来他能干?”
“有啥不干的。”
“呦,你说得轻巧,搁着你,你能干。”田园眼球在眼眶里转了半圈。
“我干。”
田园可算等着这句了,“君子一言,四匹驴都拉不回来,你可不能反悔,来,咱俩拉钩。”
“我不耍赖。”刘萌一巴掌就将他伸出的小拇哥扇了回去。
俩人去生物楼参加大合唱的排练。顺着体育馆这条路往北走,不远能看到一个小院,一座三层高的黄色小楼坐落其中。进了楼,往里走,在一楼拐角处有间阶梯教室,里面已有不少同学。打眼瞅着志远,田园少不了和他一通斗嘴,手机虽然还是没要来,但感情又增进不少。不久,负责排练的学生会主席进来,同学自觉地找好位置,在讲台一侧站成两排,成个扇形。
这位主席是本系的主心骨,能力大,责任心也强,虽已读大四,却还不能轻易退居二线。他认为将权利交给羽翼尚未丰满的继任晚辈,是对他们极不负责的。于是此次教导新生,他还是重任在肩,冲锋在前。
“英雄的人民~~~”主席一挥拳头,“都说了多少遍了,这一句一定要有力度。‘英雄的人民~~站起来了!’再来…….不行,怎么这么没力气哪,没吃饭是吗,军训多长时间了,还没练出点气冲霄汉的气概来。再来……..这回好点了,再完整唱一次,注意速度啊,‘五星红旗迎风飘扬’一、二!……..又快了,你们这毛病改不过来了?!越唱越快。记得跟着指挥的手势啊,注意听伴奏,要是上台还这样,想补救都来不及。再一遍!”
一旁指挥的女同学也加了小心,速度放慢不少,她手指捏到一块,在空中四平八稳地挥舞,等到激昂乐章,双手有节奏地相对摆动。新生们跟着她的手势,仔细听着音乐,高声歌唱。
唱歌的同学都是挑选出来的,但没有一个赶得上刘萌声音高亢。一曲唱完,他身旁的董冬耳膜生疼。
董冬一搥他肩膀,“你小声点成不,想震死我啊!”
还有比董冬更可怜的。站在刘萌身前的同学叫于锐,回族,小伙子长得比个姑娘还漂亮,少白头,好像青丝夹雪,遇风长发拂面,洒脱飘逸。此时听到董冬抱怨,,回头盯着刘萌,不露齿地微笑。站在刘萌另一边的同学叫丁伟,也是回族,戴一副椭圆玳瑁眼镜,比刘萌矮了十几毫米,却重上几十公斤,走路一步三晃,一身肥肉微微打颤。他指着于锐对董冬笑道:“你不错了,看我们老五,都聋了,你们说话,他一句都听不到,光会傻笑了。”
众人抬举刘萌,没见着那边主席已极为不满。
“怎么搞的!”主席嗓门比刘萌还高:“这都练了几天了,还这程度,明天怎么上台比赛!就你们这种状态,不用比,明天肯定最后一名。有什么可乐的,跟你们开玩笑哪?小事不认真,大事你们更做不来,一直就想这么糊里糊涂地过啊,啊!我跟你们怎么说的,谁还记得,这次很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带新生参加活动了,我就要出国读书,别人都看我怪不错的,可你们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得面对多少问题,要解决多少烦心事!你们跟我不一样,你们大学生活刚开个头,不能想的太简单了,要做好一切准备,别以为四年很长,一眨眼就过去了!”
主席的话题咋就从唱歌转移到了出国,刘萌搞不懂。更搞不懂的是出国咋还成了件烦心事?刘萌的同学也有出国的,去美国,去英国,澳大利亚、新西兰,最次也是马拉西亚新加坡,还没有一个是愁眉苦脸着走的。要是主席,这位出国的精英都这么烦恼,那他们这些留在国内的普通人又该怎样的憋屈?
田园此时也回头瞅着刘萌,冲他意味深长地挑挑眉,刘萌看他搞笑的样子就想乐。
主席慷慨激昂,眼里除了自我,没别人。新生早就习惯了,练完就走,到了外面,街灯照亮了路面,天空坠着点点寒星,大家已把主席的话忘个干净。志远打起了手机,田园哼起了小曲。身后的女生突然喊叫了起来,接着又是一阵狂笑,好像在哄一位同学。刘萌回头,瞅见本班一个叫许岩的女孩捧着肚子,笑弯了腰。志远举起手机,转向身后,让这声音传进了话筒。等这比拉玻璃还要刺耳的动静停了,又把手机凑到耳边。
“不知道她们瞎喊啥。”
他轻声说道。
男生快步走在前面,心里却回味着女生一时的癫狂。到了操场,女生拐了方向,男生在球场穿行,借着四周寝灯发出的微光,看到打球的同学晃动的身影。有人投出一球,篮球落地,却不见踪影。刘萌捡起别人射丢的皮球,扬手一记超远三分,看不着飞行的弧线,只听一声篮筐激荡。
“进了?”志远问。
“臭手。”田园笑道。